2008-9-26 10:20
紫龍王
星期六的下午,我去郊區拜訪一位朋友,在他家玩了兩個多小時,出來時,已經是六點多鍾,天色有點毛毛的黑了。我對那一帶不熟,加上附近的樓房錯落淩亂,走了一陣,就迷失了方向。幸好路上的人不少,我隨口拉住一位女孩問道:“小姐,請問到車站怎麼走?”那女孩隨手一指,我道了聲謝,便順著那方向走。
漸漸地走出了樓房的叢林,卻沒看見車站,反而瞧見了田野和四邊矮小的山坡——看來是走錯方向了,這不是回城的路。我歎了聲晦氣,只得又往回走。
這麼一折騰,天已經完全黑了,只能從雲層後月亮投下的微光中勉強認路。走了一段,遇見一個岔路口,道路分成兩道,分別通向兩邊。我站在路口愣住了:記得來的時候並沒有經過這樣一個路口啊?難道又走錯了?回頭望望,只能模糊望見幾步內的景物,余外便是茫茫夜色。無法,只得拋樹枝來選擇路徑,樹枝落地後指向左邊,我便朝左邊的岔路走去。
這條路倒是筆直朝前,修繕得很好,路面很平整。我埋頭疾走,顧不得看周圍的景色,直到被一座石碑檔住去路,我才發覺,自己不知何時竟然身處墓園之中。這顯然是公墓,四周的墳墓大小一致,分布很整齊,每座墓上都有一塊墓碑。我不是個膽小的人,但是獨自一人站在夜晚的墓地,也忍不住心裏發毛,趕緊轉身要離開。
正在此時,一陣輕微的抽泣從墓地裏傳來,伴隨著深沉的歎息。我愈加寒毛聳立,加快腳步。然而月色微茫,墓地的路面不甚清楚,沿途還須繞過很多墳墓,一時無法走出去。這麼七繞八拐,不知怎的,居然離那抽泣聲更近了。聽得出那是個女人的聲音。我暗暗叫苦,硬著頭皮告誡自己:世界上沒有鬼,不怕不怕!
說是這麼說,焉能不怕?
正心神惕惕之時,便到了一座墳墓之前,一陣香燭之氣傳來,青煙嫋嫋中,只見一個女人窈窕的身影做在墓碑前,不斷地往身前火盆裏添加紙錢,同時肩膀時而微聳,仿佛哭得很傷心。
這麼晚了還來上墳?古怪啊古怪。我心裏暗自嘀咕,飛快地想離開這裏,不料腳下一絆,趴地摔倒了。
“你沒事吧?”那女人站起身來。
“沒事,謝謝!”我狼狽地爬起來,拍了拍身上的土。聽到她說話,聲音清脆悅耳,沒有詭異之氣,我忽然不害怕了。何況人家好心問候,也不好就這麼一走了之,便隨口問道:“你這麼晚來上墳啊?”問了出來,突然意識到天色確實不早,人們一般不在這個時候上墳,這女子實在可疑——又害怕起來,生怕她說出什麼可怕的話來。
此時突然月華大熾,月亮從雲層後面鑽了出來,那女子的面貌被月光照得清清楚楚——赫然就是傍晚時給我指路的女孩。我的心這才踏實下來。她也認出了我,驚訝道:“你不是那個問路的人麼?你也是來掃墓的?”“哪兒呀,”我一邊朝她走過去一邊訴苦,“我迷路了,這裏的路實在太複雜了,唉。”這個女孩長得很清秀,大大的眼睛,眉間一粒美人痣。我不覺暗笑——也許今夜的迷路會成全我的一段豔遇呢?
女孩見我朝她走過去,似乎有點著慌,飛快地從地上撮起幾捧土倒在火盆裏,那火閃了幾下便熄滅了。“走吧,”她迎上來,“我也該走了,正好送你到大路上去。”“好啊,”我大喜。
有她帶路,很快就走出墓園。一路上她都沒說什麼話,我跟她搭訕,她多是用“恩”、“啊”來回答,弄得我很沒趣。
眼看又到了岔路口,她忽然慌張地在全身摸來摸去找著什麼,我等了一陣,見她仍然沒找到,便問她丟了什麼。她搖搖頭:“我的錢包,可能是丟在墓地了,我回去找找。”說完就往回走。我立即跟上去道:“你在這裏等著,我幫你找去!”不等她回答便往墓地飛跑過去。她在身後喊了幾聲,我沒理會,她也就跟著跑了過來,只聽得高跟鞋敲擊水泥路面的清脆聲音——我心裏直樂:這回總該被我感動了吧?
到了墓地,憑著她剛才用過的火盆,我很快就找到了她掃的那做墓。墓碑前一個紅色的皮包掉在地上,我跑過去撿起來,順便往墓碑上掃了一眼——我的血液在這一瞬間降到了零度!
墓碑上有個小小的玻璃框,裏面放著死者的照片——公墓裏所有的墓碑都是這樣設計的——這沒什麼好奇怪的。
然而這座墓碑上照片中人,卻是我見過的:眉清目秀的一個女子,大大的眼睛,眉間一粒美人痣,正是剛才那女子。
風從田野間吹過,低低的,如同嗚咽,我的全身被冷汗濕透了。
高跟鞋的腳步聲已經到了我身後,停了下來。
我慢慢站起來,不敢回頭。
“找到了嗎?”她問。
我費力地點點頭,反手將皮包遞過去,依舊沒有回頭。
然後,我感覺一排冰涼的手指觸到我的手,將皮包接了過去。
在這之前,我一直在竭力維持鎮靜,但是她手上的涼意如同電擊,擊潰了我最後的勇氣,我不等皮包完全送到她手裏,便撒腿狂奔起來。
我在冰冷的月色下狂奔,耳邊是呼呼的風聲和自己血液強烈的沖擊聲,依稀聽得她在喊,但我已經聽不清她在喊什麼。只覺得心和肺都好象要漲裂了一般,空氣從張大的嘴裏進去,我象魚一樣拼命呼吸,卻始終有嚴重缺氧的感覺。
跑了不知多久,我稍微清醒一點,忽然恐懼地想:我不會在慌亂中跑錯了方向吧?
岔路口就在前方,沒有,我沒有跑錯路。我一陣驚喜,越發加力狂奔。心跳依然激烈,但是除此之外,我已經能分辨出自己沉重的腳步聲,在寂靜的夜晚,這腳步聲象坦克一樣轟隆作響。
可是我沒有聽到她的腳步聲,那個清脆急促的高跟鞋聲音沒有響起來。
難道她被我甩掉了?
我心裏很慌,一邊安慰自己,一邊努力跑。
又跑了好一會,月光變得如此明亮,越過岔路口,那條路上,很遠,很遠,可以看見一個俏麗的人影正往這邊慢慢走來,緩慢的高跟鞋聲一下一下敲擊著我的耳膜。
我想我的頭發一定豎起來了。我發出一聲連自己都覺得可怕的嚎叫,一個急轉,跑到了另外一條路上。
高跟鞋聲變急了,還有她的喊聲:“等等,等等……”等等?等死麼?我發足狂奔——以從未夢想過的高速。
跑啊,跑啊,跑啊……一陣幽香入鼻,緊接著我撞到一個綿軟的身體。我全身一震,停下來——她站在我面前,滿面惶急之色。
人怎麼能跑得過鬼呢?我雙腿止不住發顫,手指在手心裏纂得緊緊的,滿把都是冰涼的汗水。我睜大眼睛看著她,卻說不出話來。月光如銀,她穿著一件黑色長裙,非常漂亮。她手裏握著一件東西,伸直手,遞到我面前——我沒看錯吧?她似乎還有點微微地喘氣。我不敢要她遞過來的東西,想後退,卻動不了。
“這是你剛才跑掉的手機,”她說。
果然是我的手機,可是我還是不敢去接。
“你不用怕,我不是鬼,”她說,看見我明顯的不相信的神色,她又飛快地往下說,“我只是個快死的艾滋病人,沒有親人也沒有朋友,死後恐怕沒人給我燒紙錢——你也知道愛滋病人是多麼寂寞——可是我一向相信死後有另外一個世界,我很怕死後很窮啊,所以,”她無奈而淒涼地一笑,“我只好自己祭奠自己。”我應該相信她的話麼?
“可是,你為什麼總是出現在我前面?”我仍舊很害怕,“人能夠跑這麼快麼?何況路上並沒見你從我身後越過我,為什麼突然就到前面來了?”她微微一笑:“我對這裏的路熟啊,這裏的路有很多岔道,我抄近道就可以趕上你了。”見我依舊沒有消除疑惑,她又是淒然一笑,轉身慢慢地走了。
她走遠了,我漸漸鎮定下來,想要叫住她說些什麼,卻終于沒能鼓起勇氣,只是看著那個寂寞的影子消失在月光下。
回到家,我和朋友電話聯系,說起這回事,朋友笑道:“是有這麼個女孩,挺可憐的,是個孤兒,性格又內向,沒什麼朋友,最近得了愛滋病,更加沒人理她了,她便自己給自己修了座墳墓。這附近的人都知道,你不知道,所以嚇壞了,呵呵。”原來如此。
放下電話,只見窗外的月色又暗淡下來,月亮又隱入雲層,誰家在放著一首歌:我想我會一直孤單,這一輩子都這麼孤單……
這世界上,究竟有多少孤獨的靈魂,在獨自飄蕩?